楚天乐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还没有考虑其他负面因素,包括灾变区域是否会扩大?很可能要扩大的,但还没有得到观测证实。甚至——在原来的‘温和膨胀’和新出现的‘急剧收缩’的交界处,会不会产生撕裂,撕出一个无法渡过的封闭的弱水河,把人类圈在里面?可能大家以为真空无所谓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层结构,否则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弯曲,不可能产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语气强调着,“请大家注意,这种从温和膨胀转为暴烈收缩的突变是宇宙一百三十七亿年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能这句话说得太大了,那就改为至少人类从未经历过。这种现象是全新的,我们不能只凭‘想当然’就贸然做出臆测。”他照例停顿一会儿,让干爹对自己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译,“总之一句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局域塌陷太邪门,在弄清其产生原因之前,无法预估它所造成的裂纹沿哪个方向扩展、扩展到什么程度——但詹先生刚才说得对,事态非常紧急,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只能边走边摸索。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
这个结论几乎斩断了所有的希望。屋里的气氛更加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见没人发言,楚天乐笑着说
“刚才康先生说咱们这片宇宙得了绝症,实际上我从五岁起就得了绝症,是在恐惧的煎熬中度过的童年。后来多亏我干爹,”他看看旁边的马士奇,“在我七岁时果断地告诉了我实情,斩断了我的后路,反倒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整个人类被置于绝境后能够迸发出怎样的勇气?也许它能够让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我们几个刚才的估计可能太悲观了。”
会场气氛略有松动,人们都笑着向楚天乐示意。他们并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这个勇敢的大男孩给大家的心灵送来了一股小小的暖流。旁边的鱼乐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现在她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大男孩确实刮目相看了。
此后的自由发言阶段基本冷场。今天与会的都是一流科学家或技术专家,但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不会在心中无数的情况下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这场灾变太突然,平静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为万丈瀑布,常规的经验现在都失效了,这让睿智的科学家们心中一片茫然。人们一直说科学可以改造自然,但这儿的“大自然”其实是指“局域环境”。从没人敢说科学可以改造整个宇宙。对于宇宙来说,人类仍然是、恐怕永远是一群蝼蚁。鱼乐水注意到,贺老同样是眉峰暗锁。这位干臣在处理各种事件时一向游刃有余,但那些事件都是人类内部的角力,而现在是人类同上帝角力,两者不具可比性。现在要想做出决策,并非依赖人生经验,而是依赖科学上的直觉,贺老对此并不擅长。比较起来,会场上最有底气的是楚马二人,他们隐然成了会场的中心。这是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他们是五年前做出的发现,所以比别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时间,多了五年的心理准备。鱼乐水特别惊异于楚天乐这个大男孩。从刚才的发言看,他的知识面、视野、个人修为、心态气度、天文方面的专业造诣等无疑已达到很高的层次。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的腹内一定装满了书,不是文学书而是科学书,这些内在知识是他外在气度的支撑。在他病歪歪的身体内,天才之火熊熊燃烧,光是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热。
她不禁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冷漠自闭的绝症男孩。他是如何在十五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这样大幅度的转型?鱼乐水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愿望,想深入地、近距离地了解他,写一篇访谈。至于这个“天大的”噩耗——管他的,即使它明早降临,鱼乐水也不会在今晚自杀,她会咬着牙挺到那个时刻来临。既然如此,不妨敞开胸臆,遂着心愿干几件事,反正其他尘世俗务,像工作啦、前途啦、婚姻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大树将倾,顾不上这些漂亮的鸟蛋了。对,就这样决定。她从遐思中走出来,听见贺老在说
“喂,后排的诸位,今天你们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但是否也选个代表说一两句?”后排的人互相看看,没人主动发言。贺老点名道,“小林,你说吧。”他向大家介绍,“他叫林秉章,国家发改委的首席智囊。”
四十岁出头的林秉章从后排站起来。显然这也是个为人谨慎的人,思考一会儿后,才字斟句酌地说“一般民众恐怕很难相信,摄谱仪上小小的蓝移就意味着一场大灾变。但虔诚信奉科学的人会相信的。”众人默默点头,但他随即转变了口气,“不过——虔信者则容易迷失客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