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进了一只不透光的塑料袋,躺在冰箱里。一只躺在书记的杯子里。开完会,书记回到办公室,听了几个汇报,看了两份文件,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又捞起那根胖虫草,扔在嘴里嚼了。嚼完,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么重的腥气。”
正好秘书进来,接着他的话头“原本就是一根虫子嘛。”
书记说“虫子?你是存心让我恶心?”
秘书赶紧赔不是“老板,我说错了。”
书记的恶心劲过去了“我还用得着你来搞科普啊!”
这时的桑吉正在山上休息。
他用手臂盖着脸,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刚一闭上眼,他就听见很多睁开眼睛时听不见的声音。青草破土的声音。去年的枯草在阳光下进一步失去水分的声音。大地更深处那些上冻的土层融冻的声音。然后,他睡着了。他又梦见了百科全书。他醒来,揉揉眼,回想那书是什么样子。但他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在又挖到了五六只虫草后,他想通了。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你只是梦到了一个词,一个名字。你怎么会梦到没见过的东西的样子呢?”
天气越来越暖和,草地越来越青翠,雪线越升越高,虫草再长高,下面的根就干瘪了。这也意味着这一年的虫草季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虫草季结束的这一天晚上,一个收虫草的贩子还在营地为大家放了一场电影。电影机把光影投向银幕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就消失了。那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这些挖虫草的人是无从描述的。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他们可以清晰描述的电影。电影里的几个人说着这里大多数人听不懂的汉语普通话,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从一部汽车,到另一部汽车,从一座楼到另一座楼,说话,不停说话,生气,流泪,摔东西,欢笑,然后接吻。对于挖虫草的人们来说,他们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世界。但是,既然虫草季已经结束,每户人家挖到手的虫草都一根根数过,这一个虫草季挣到的钱都已经算得一清二楚,在帐篷里是坐着,在电影屏幕前也是坐着,那就和大家一起在这里坐着吧。看到后来,观众群中甚至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因为什么事也不为,就喋喋不休地说话,奔跑,也真有些好笑。接吻的时候,因为碰到鼻子,而得伸出舌头才够得着别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再后来,起风了。受风的银幕被吹成了半球形。银幕向前鼓,那些苗条的美女都向前鼓起了大大的肚子。风转一个方向,银幕往后鼓,银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还是在笑,都深深地往前面弯下了身子。这情形,同样惹得人们大笑不止。风再大时,银幕和银幕上的人们被撕来扯去,这样,电影晚会便只好提前结束了。
回到自己家的帐篷,炉子里燃着旺火,肚子里喝进了热茶,母亲突然笑起来。母亲边笑边说“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桑吉没笑,他不会为看不懂的东西发笑。
他又打开那只箱子,那只让他付出了三只虫草的箱子,把里面的虫草数了一遍。这一个虫草季,他要写一封信,告诉姐姐,这一个虫草季,他和父亲和母亲三个人挣到了差不多五万块钱。
他不在纸上写信。他要等回到学校,在多布杰老师的电脑上写。姐姐给他留下了电子邮箱的地址。姐姐的学校有计算机房,她可以在那里的电脑上收到信。他要告诉她,只差两千多元,他们家这一个虫草季就收入了五万块钱。他要告诉姐姐,趁这个时候,就是向父亲一次要两千块钱他都不会心疼。
这天晚上,帐篷里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放电影的人。他们来放电影是为了收虫草。
一拨是寺院里的人。
这两拨人都没有从他们家收到虫草。
寺院的人问“那卖给放电影的人了吗?”
父亲说“要不是上面的干部要,我们家的虫草一定是卖给你们的。”
寺院里的人不高兴,骂道“这些干部手真长。”
这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声。
是调研员,他把汽车直接开到了桑吉家帐篷跟前。
这一回,他带着一个虫草商。
虫草商是他的朋友。
以前,虫草商是个副科长。他也是个副科长。
虫草商辞职下海时,他成了教育局局长。虫草商发了。他当了副县长。虫草商请他吃饭喝酒,说“这也是共同进步之一种。”
可是,一不小心,他就成调研员了。虫草商发了更多的财。他又找虫草商吃饭喝酒,他说“这回,我掉队了。”
虫草商打开大冰柜,拿出一包虫草“那有什么,跑跑,送送,一下又追上来了。”
但他把虫草又放回柜子里。
那天,他去送了自己买的虫草回来,找到还住在县城的虫草商“跑了,送了,真的管用吗?他妈五万多块钱啊!”
“你他妈不知道别人也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