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跟着余校长进了明爱芬的房。张英才第二次进这间屋,觉得气味比以前更难闻。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张,没看清,这次不同,清楚地分辨出,明爱芬的模样,完全是一张白纸覆在一具骨架上。余校长捧着表格,走到床前说“爱芬,你终于转正了。”明爱芬眼珠一动“你别骗我,你总是对我这么说。”余校长说“这次是真的,万站长刚刚主持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转你。”张英才的舅舅说“这次上面特别批给界岭小学一个名额。”邓有梅说“这还得感谢张老师那篇文章舆论造得好。”孙四海说“余校长,你快把表格给她填了吧!”
明爱芬接过表格,从头到尾细看一遍,脸上逐渐起了一层红晕。她忽然说“老余,快拿水我洗洗,这手哇,别弄脏表格。”张英才连忙到外面端水,趁机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明爱芬用肥皂小心洗净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元月二十二日生。那支笔忽然不动了。邓有梅说“明老师,快写呀,万站长今天要赶回去呢!”明爱芬没有一点动静。在背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最好,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一屋的人悄无声音,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致哀!”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梅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死了!”再无下文。张英才扯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国旗徐徐下落,志儿、李子、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找错误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张英才说“这是天意。”余校长急了,对邓有梅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你快找个人到乡邮电所,借副爬电线杆的脚扒来。”张英才的舅舅这时说“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张英才的舅舅在山上呆了好几天,一直到明爱芬葬好了。文教站会计送安葬费时,带来了舅妈的口信,要舅舅马上回家有急事。舅舅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想要我将这个转正名额给她表弟。”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舅舅答“我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把余校长都惊慌了手脚,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村长致悼词时说了这么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她二十年教师生涯留下的业迹,将垂范千秋。”张英才见到村长说话时噙着泪花,就把上次喝酒时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来的人都送了礼,都是布料、大米,也有送鱼送肉、送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了桌子在那儿登记,大家都不去那儿,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还起礼来,哪还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那儿,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刚进去,还没和王小兰搭上话,邓有梅就来喊他,说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舅舅分别看到他们进了余校长的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脸上很平静。他们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舅舅随后进去看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这两年师范怎么个读法?三个孩子咋养呢?一二十个住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呢!”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支书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热闹。